《村长》
村长名叫杨德方,如果还健在,今年他应该也有七十岁了吧?他做了多少年的村长,我的父亲就做了多少年的会计。村里每年的各项往来帐务堆积如山,年终各种总结报表都是父亲一丝不苟、实事求是地日夜加班赶制,刷米汤糊糊张贴在村中央那块醒目的土墙壁上,一张张并排的大字报,收了多少,用了多少,用在哪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村里账务公开,村民从无争议。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俩人是村里几十年的老搭档了。闭上眼,我就能看到村长他那熟悉的笑容,听到他那爽朗的笑声。
前几年我回天门老家的时候,询问父亲村里发生的事情。父亲抽着烟,淡淡地说,村长杨德方死了,死于癌症,到医院一检查就是晚期,回家过了几天就死了。他有个独特的癖好,喜欢吃变味了的死猪肉,得病可能与这个有关系。闻听他的恶讯,我非常震惊,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离去,是全村人的悲哀,也是全村的巨大损失。
记得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中国农村还没有实行现在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当时走的还是毛主席路线的人民公社,农业学大寨,集体合作社。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村长就开始扯着喉咙在全村边走边喊,开工了,开工了!迟到要扣工分了!然后他就开始敲锣,如学校上下课的铃声,好多次他都把我从梦中惊醒。村长每天把村里所有的劳动力统一集中起来安排干活,女人们负责技术活,一个个站在水田里厥起屁股挽起袖子插秧;男人们则负责体力活,用扁架挑秧,甩进田里,间隔一米甩一个;用两头尖尖的冲担挑草头,走在田梗上,一晃一晃的,用搭在肩上的一条白毛巾擦汗。我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劳动场景是村里所有人集体修筑村前面的那个人工挖出来的堰塘,男男女女唱着歌,合着调,在哟嗨的号子中,用四方捆绑的木棍抬起中间的一块大石头,然后再哟嗨哟嗨地砸下去,把堰塘泥堤砸结实。歌声鼎沸,人头攒动,男女老少,蔚为壮观。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的某一天,中午天气特别热,很多人都在田里干活插秧。我和小伙伴们在村里玩耍,看到村长挑着两大桶东西一晃一晃地走过来,远远地我就闻到了一股醋味,等村长走近了,我看到他的桶里水的颜色像酱油,知道水中一定放了红糖。村长说,今天天热,这是村里给插秧干活的女人们特意准备的降温避暑的糖醋水,你们小孩子们又不干活,不口渴不能喝,只能给你们家的大人们喝。我听了二话不说,飞快地跑回家拿来一个印有毛主席图像的瓷碗,跑到村长的屁股后面,趁其不注意,偷偷地把瓷碗伸进他挑着的一个水桶里倏地一下舀出半碗糖醋水出来喝,其他小伙伴看我得逞了,也都学我纷纷跑回家拿来锅碗瓢盆偷偷地跟在村长后面舀。一大群孩子跟在村长的后面舀,村长假装很生气,挑着两只水桶摇摇晃晃左躲右闪地往前跑,躲着我们,但是他并没有阻止或呵斥责骂我们。每次回想起来,一幕幕如同电影一般浮现眼前,恍如昨日,成为我农村童年生活中最珍贵的记忆。
20年前的秋天,1995年的9月,我幸运地通过了高考拿到了期盼已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专业是我最喜欢的外贸英语。就在我即将踏进大学校门的前一天,村长给我送来一个行李箱和一支精美的钢笔,说是他特意上街买来送给我上大学的礼物。他说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男孩子,为村里争了光,为我感到高兴,希望我在大学里好好读书,以后做一个有出息的男人,为村里孩子们树立一个榜样。
村长是一位性格开放、乐观豁达的男人。他的笑声不断,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位人,再大的困难到了他的面前,都不再是困难,他总有解决问题的方法。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看到村长哭过,也没有看到他发脾气埋怨过谁,重大决策面前,村民都很服他,尊重他的决定。村长和我们一样,并不富裕,住着泥巴土屋,养育了5个孩子,3男2女,他最小的儿子杨少华大我两岁,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最好伙伴之一,因为家里穷,没钱建房娶媳妇,最后村长忍心把他送给了别人,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村长是一位幽默的男人。记得村里夏天晚上开会的时候,皎洁的月光下,全村人搬来板凳椅子围坐在一起,就在我家老屋前面的那片空地。大人们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我们小孩子就追赶着空中飞舞的萤火虫。他漫不经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总能让大家忍不住开怀大笑,气氛非常融洽。
村长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家。他思维敏捷,能说会道,人品好,口碑好,人脉也好,所以上到乡长、镇长、工商税务、粮管所、合作社,下到大队村支书、治保主任、计划生育妇女主任,都是他的朋友,经常到我们村来坐典,体察民情改善民生。村长的酒量不错,没事总喜欢喝两口,也喜欢带朋友上餐馆或自己家里小斟小酌,培养感情,有几次还在我们家里开火聚餐,招待附近几个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我也跟着蹭肉吃。他的外交才能,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有几年稻谷丰收,粮站收谷非常挑剔,不是嫌你的水份超标,让你用板车把稻谷拖回去重新太阳晒,就是说你的浮壳太多,故意压低售价,动辄损失上千元,村民们都怨声载道,可是没有办法,等候排队卖粮的都是长龙阵,从早晨等到下午,粮站质检人员还不一定过来检验你的稻谷,买了稻谷,粮站也只给你打白条,不给现金。村长了解情况后,施展了他的外交才能,结果以后的几年,唯有我们村,农户不用起早摸黑赶着牛车拖着稻谷去粮站排队流汗塞烟塞钱给质检人员,直接坐在家里等候粮站的人员亲自上门来你家做质检,检验合格,现场上车卖粮收钱,附近的生产队农民都羡慕为什么没有生在团山六组?
社会主义中国的农村,其实有很多的人才,他们的一生,默默无闻,如一颗颗小草,没有机会长成参天大树。他们因所处的时代不同或家境贫寒,没有接受高等教育和施展才华的机会,如同我们的父辈。
父亲说,人死如灯灭。村长杨德方是照耀团山六队全村人的一盏明灯,也是照亮我乡村童年快乐时光的一盏明灯,灼灼生辉,永不熄灭,摇曳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仅以此文悼念村长杨德方同志,人民的公仆,我心目中的英雄。
Marten
2015年1月28日
尼日利亚.科比州中国宿舍
黄孝祥,英文名Mart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