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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希宏:做好一粒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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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稻穗的传承

  人们说,育种是一门艺术。我深以为然,就在田里搞水稻艺术。

  其实水稻育种这门艺术,经常与泥水和阳光打交道。比如最近在海南,就天天猫在田里选收稻种。我在海南种了二十亩试验稻种,大概有四十万株水稻,孰优孰劣,我要一株一株拨弄和掂量,在我的试验记载本上加以详细记载。有时我用我的眼力,有时我也借助一些简单的工具,比如一根竹棒子,用来敲打露水,也用来拨拉水稻以观察全身。对了,你别说我是丐帮的好吗?

  试验田的水稻,几乎每一株都有不同,这也是育种的精髓所在。从事水稻育种的科研,会通过杂交、诱变、分子技术等各种办法,让稻子发生更多变化,从而进行新一轮的培育。拨弄每一株稻子,我要看它的身高、多少个稻头、稻种的色泽;柱头外露情况、品质、对稻瘟病的抗性;香不香,就在田间嚼生米或者把叶片揉碎了闻闻;或者别的什么性状。好的水稻选出来,也要人夸颜色好,也要清气满乾坤。还真巧了,最近几年我的育种重点就是好色:一是要谷粒色泽金黄、青秆黄熟;二是要柱头外露,以诱惑别的花粉。

  有时是站在这个田里,可是心思早已不知道飞往哪里。首先想的是待到八月,下一个季节,这个水稻在杭州会长出个什么样子,能收到多少种子,明年能种在哪里,会受到农民喜欢吗?会不会如我所愿?选到几个早熟的长粳,我就会想它们适不适合北方种植,或者南方什么区域会不会恢复种植晚粳稻。做水稻育种,其实是与它谈无数次恋爱。而且每一次都是前所未有,永远充满了期待。

  去往一片F2的稻田,就被一片繁花挡住了去路。F2,是水稻杂交的第二代,是各种性状分离的后代,高高低低,早早迟迟,显得繁花似锦。F2的选择,是做什么选什么,是第一次初选。要细长粒,要长穗子,要有色彩,都是一目了然。一个上午或者下午的时间,我和助手都会选收好一桶满满的新的稻种。一把一把的稻穗,感觉粒粒晶莹,又如摇曳的风铃,撞罢晨钟撞暮鼓。

  有时晚上,还跟同住的陈老师聊会儿水稻。陈老师富有经验,这回他又教了我怎么延长水稻的花期,怎么来利用海南的好天气选育起点温度低的两系不育系。当然,青出于蓝,我也跟他比稻穗,哪个更粗,哪个更长。

  一位小朋友还造访了我的试验田,看到各种各样的稻子,很是新奇。她妈妈跟人家要来了稻种,给她做实验。稻谷发芽第二天,她惊讶地跟妈妈说,妈妈妈妈,稻谷长出小脚了;稻谷发芽第四天,她开口嚷道,秧苗才露尖尖角;稻谷发芽第七天,她已经惊叹,妈妈,稻谷长成一片森林了。我相信,这么一种感性的认识,是对孩子很好的启蒙。会如此吧,眼前是一碗米饭,心中有一粒飞鸿。

  有一年一个作家来稻田采风,就住在我隔壁。我第一次滔滔不绝地跟一个外行聊水稻,虽然他也号称是种田人。跟他喝酒,醉得走不动了,就坐到路边摊上继续换个地儿喝。继续念叨水稻,如念佛。我说水稻是不是很简单,你护它安好,它也饱满地低头回报。我说你可以跟水稻一起晒太阳,一起呼吸。我说我总觉得稻米如水,宁有种乎。

  稻米如水。那么选育是弱水三千,能舀几瓢是几瓢。

  做一粒好种子

  一

  一粒种子,改变世界。这一粒种子,叫作杂交水稻。

  1973年,袁隆平先生发明了杂交水稻技术,大幅度提高了水稻产量,而后迅速在我国南方推广开来,为解决我国温饱问题做出了重要贡献。记得在读高中时,就从课本上知道了我国有个“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内心充满了崇拜和敬仰。没想到后来,自己读了农学,也成了从事杂交水稻研究的一名科研人员。

  作物品种杂交,其杂种一代往往表现出生命力强、生长旺盛、穗大粒多的特点,存在着杂种优势。而杂交水稻的原理,就是利用两个水稻品种之间的杂种优势。我们平时在稻田里,偶尔也可以看见有几株鹤立鸡群的水稻,那是作为自花授粉作物的水稻,同样存在着4%以下的天然杂交的结果。杂交水稻的研究能否成功,主要的问题就集中在怎样实现杂交种子的大量生产,使稻田里的稻子全部长成“鹤群”。

  一个好汉三个帮。为了一粒好种子,科学家非常巧妙地设计了一个杂交水稻的三系配套系统。一种是雄性不育系,自己本身不能结种子,但它是最好的载体,如果它能找到两个相匹配的伙伴:一种是保持系,可以神奇地保持不育系的雄性不育特性;另一种是恢复系,可以恢复不育系的育性。—个恢廓大度,一个保持本性,就能让杂交种子大量生产成为可能,这正是杂交水稻的绝妙之处。

  袁隆平老师带着他的助手,在这个国际遗传育种界公认为不可能的“无人区”孜孜以求。开始在南广粘C系统里苦苦寻找不育株,结果并不理想。功夫不负有心人,1970年,终于在海南岛发现了一株野生稻的天然败育株,成为杂交水稻研究成功的突破口,袁老师把它称为“野败”。后来的研究证明,这一株野生稻的天然败育株,是植物中细胞质基因与细胞核基因互相作用而成,想来真是造化神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费了多少工夫。

  袁隆平老师是我老师的老师。我的育种老师张慧廉先生,1994年从湖南调到了中国水稻研究所,这也让我有幸能跟着张老师下田学习杂交水稻。下田时间多了,我也慢慢了解到杂交水稻的精髓,怎么样把藏在基因深处的不育细胞质给挖掘出来,真是巧妙而又微妙。

  张慧廉先生从1974年开始跟随袁老师学习杂交水稻,在袁老师发明野败杂交水稻的基础上,张老师也创新地从印尼水田谷栽培稻中发掘出一个新的不育细胞质,创造出一种新类型的杂交水稻——印水型杂交水稻。这一粒新的好种子,最成功之处在于大大提高了杂交水稻的制种生产产量,使得种子生产成本显著降低。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国还先后发明了多种来源于不同细胞质的杂交水稻,如武汉大学朱英国院士发明的红莲型杂交水稻、云南农业大学李铮友先生发明的滇型杂交粳稻、安徽广德吴让祥先生发明的矮败型杂交水稻、四川农业大学周开达院士发明的冈型D型杂交水稻等等,大大丰富了杂交水稻的品种和内涵。

  更为神奇的是,1973年,湖北的石明松先生在湖北沔阳(今仙桃)稻田里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新水稻材料,这个水稻的育性随着光温变化而变化。利用这个特性,可以在低温下繁殖自交种子,在高温下生产杂交水稻种子。这样就不需要保持系也能够将原来相对复杂的三系,简化为相对简单的两系,真是一粒神奇的好种子。随着科学上对固定杂种优势不断的研究探索,1987年,袁老师系统提出了杂交水稻从三系、两系到一系的育种战略设想。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在袁老师的带领下,如今的杂交水稻研发领域,三系两系并举,一系杂交水稻也取得了初步突破。还进一步发明出了籼粳杂交稻、第三代杂交水稻等,使得杂交水稻的发展水涨船高,产量更高,品质更好。特别是浙江宁波农科院发明的籼粳杂交稻,这一粒崭新的好种子,理论基础是籼与粳的亚种间杂种优势利用,在试验和生产中,比一般杂交稻的产量进一步提高了10%到20%。

  我国有65%的人口以稻米为主食,而全球则有一半的人口以稻米为主食。杂交水稻推广到国外,一公顷稻田平均增产2到4吨以上,一时风靡东南亚和南亚地区,被誉为“东方魔稻”,为世界粮食安全也做出了卓越贡献。“发展杂交水稻,造福世界人民”,是袁老师的一个“杂交水稻覆盖全球梦”,也是他的心怀写照。如今全世界共有60多个国家引进了中国杂交水稻,主要包括孟加拉、巴基斯坦、越南、印度、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缅甸、美国和非洲等国家和地区。我国的杂交水稻知识产权转让给美国,2000年美国开始投放第一个杂交水稻品种,至今已占据美国水稻面积的一半左右,其增产优势达到17%—28%。袁老师派出的团队在马达加斯加帮助发展杂交水稻多年,使当地水稻成倍增产,结果马达加斯加政府将杂交水稻的稻穗图案印在了最大面值的货币上。我自己也有一点在印尼推广杂交水稻的经历,看到杂交水稻在印尼的巨大增产优势,看到当地农民丰收的喜悦,看到他们跟你竖起大拇指,我心里比他们还高兴。

  随着世界人口不断增加,从现在到2035年,全球主要是亚洲和非洲对稻米的需求预计还将增长25%左右。作为联合国粮农组织解决世界贫困地区饥饿问题的首选稻种,杂交水稻研究在增加全球粮食产量方面,无疑将进一步发挥重要作用。这也激励着我们不断努力前行。

  二

  跟着张老师下田,可以聆听到许多关于杂交水稻的故事。隐隐就觉得袁老师也近在眼前,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袁老师,这位人民心目中的英雄。

  2018年初秋,机会来厂,我跟几个同事一起去长沙参加杂交水稻国际会议,终于第一次在现场见到了袁老师。那时袁老师在台上做杂交水稻研究的最新进展报告,他穿着一件明亮的海南岛“岛服”短衬衣,第一次听到他讲“穗子像瀑布一样的”超级杂交稻,讲杂交水稻“三步走”战略,作为业内人员也觉得十分振奋。那天会议间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当去跟袁老师合影,结果拍照师傅还没准备好,呼啦啦好几个同事都围了上来,硬是拍成了一个小合影。当然这也不赖。

  后来也几次听过他的报告,有一次居然是在印度国际会议上。袁老师用英语做主题报告,看他PPT上的稻子由高变矮,又由矮变高,植株由弱变强,我都听得津津有味,由衷地佩服也因他而感到骄傲。台上一分钟,台下的路是不知道走了多久。会议那天晚饭,我和袁老师刚好是在同一个餐馆。等餐的间隙,袁老师和他的同事们在打牌,远远就听到他说:“打错了咧,我想换牌!”一边直挠头,一股孩子气。一辈子,一件事;一粒种,一生情。我终觉得,赤子之心,才能散发出孩子气。从那以后,每每我听到他单位同事跟我聊起一些有趣的生活片段,讲到他打排球老想赢,讲到他会教导你说“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讲到他买衣服嫌贵就给夫人塞了一块山楂片,讲到他会逗学生说:“小李子,喳!”我都能瞬间想到他那不时挠脑壳的模样。

  袁老师他们研发的第三代杂交水稻,最近几年进展很快。有一次我在他单位院子里的试验田看到,个头矮矮的,穗头大大的,田里长得密密麻麻,壮硕饱满,一田低头的温柔。刚好遇到中国农科院的赵开军老师也来,他也很惊讶。去年11月,第三代杂交水稻测产好消息传到长沙,袁老师兴奋地说起了“雨夹雪”英文:“我觉得excited,more than excited.”也难怪,袁老师去世以前住院期间,他每天都还要问医务人员:外面天晴还是下雨?今天多少度?有一次,护士说28摄氏度。他急了,“这对第三代杂交稻成熟有影响!”他真的是一分钟也放不下他的杂交水稻研究。

  我读到袁老师的文章《妈妈,稻子熟了》,他在文章里写道:“稻芒划过手掌,稻草在场上堆积成垛,谷子在阳光中毕剥作响,水田在西晒下泛出橙黄的味道。”

  记得有一年在三亚开杂交水稻项目会议,“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我国最大面积杂交水稻品种汕优63的育成者谢华安院士,“英雄母亲”珍汕97A育成者颜龙安院士,红莲型杂交水稻的开创者朱英国院士齐齐坐在一起,商讨杂交水稻发展事宜。我兴奋地发现前辈们的名字,俨然组成了一幅“平—安—龙—国”的英雄画面。

  袁老师说:“我只是一个种了一辈子水稻的农民。”他完全活在人们身边,活在人民心中。

  袁老师说:“人就像种子,要做一粒好种子。”毕其一生,他将一粒饱满好种子撒在了广阔的田间,他也将一粒精神好种子留给了希望的人间。

  袁老师,一路走好。风吹过稻田,我们会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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