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当我们弯下身子,你是否发现万物都有他们的气场、他们的隐语?人类与万物是相互庇护的,物我相生,互为生活。然而一旦万物丛中生长起人类的欲望,人类的贪婪,那么人类就从自然的整体中分裂成为孤独的一支了。我以为人类是孤独的,因为在万物面前,人类竟已走到他们的对立面,打量动植物,常是饕餮之词。改变这种态度,体认大地上每一株植物的灵气,试图走进他们的世界,或许我们会得到生命葱绿的密码,比如水烛。
水烛,其实就是菖蒲,亦叫香蒲。香蒲只是展示表象特点,没能道出这种植物内心的坚守。我青睐于水烛这个诗意的名字,水是滋润万物的元素,烛是照彻万物的光亮。有没有一种植物拥有照彻水面之下与内心之中的光芒?如果我们走进水域,解读她的名字,你不能不惊叹,当初起出这样的名字,绝对是世间少有的音符,是充满灵性的想象。
水烛生活在水中,茫茫水域,无花无柳,却有这么一丛植物,从水底滋滋冒出来,遍身裹满碧绿,密匝匝地林立于水面之上,苍白空洞的时空充溢着生命的涌动。然后从深邃无言的水面上,从碧绿的内部,开始孕育,开花,到了秋天,茎干上端就会生出艳丽的蒲棒来,越到深秋越是膨大,颜色也由刚开始的淡黄逐渐变深,棕黄,直至绛黄。
水烛本身的绿就够人细细品味了。能使一江春水,化作万顷绿波,摇曳在水波之上,拓展生命的足迹,让我们看到水是活的,甚至水面上的日子都是那么充满灵气。水烛看上去是纤弱的,不禁水面上的风雨,却蕴含着无限的坚韧之劲,从虚无处葳蕤一片绿地。在苍茫的水面之上,辽阔之上,一丛丛水烛在彰显着什么?一片水域的孤独伴随着一群水烛的孤独,一个万物相依的境界呼之欲出,水为水烛而生,水烛是点亮水的眼睛。那高飞的鸟群,偶然会把这片清凉的绿地当做停息的月台。
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盏灯。水烛的最后,上演的是灯火星散的一幕:西风下,原本凌波的傲然,只幻成了一绺绺的丝缕、团絮状物,带着细小的种子飘散四方。一种生命走到了尽头,无数鲜活幼小的生命从四面八方开始新的跋涉。
还好,在水底深处,水烛的根还在。
根在,水烛就不会消失,那光芒就不会熄灭。
我关注水烛,当他们在偏隅水域一角,在不知名的时空里,潜滋暗长。抽出细长碧绿的叶子,长出赫黄色的蒲棒。无数柔弱与秀美的绿叶,在晨曦的微风里,恰似披着长发的女子,站在诗经吟唱的河畔,遥望着,沉思着。
据《礼记》记载,周朝时水烛与人们的生活就纠缠在一起了。农人把水烛的叶子晾晒干后,编成修身养息的蒲席。轻盈的蒲席,托着沉重的肉身,安置着农人栖息的夜晚。随着对水烛的熟稔,农人对水烛有了新的开拓。夜晚中从水烛叶子上传递过来的温暖感染了农人。斗笠、草鞋、草席、草扇、草帘等走进了农人生活中。曾经的乡间,多见农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穿草鞋,在旷野中。
古人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世界之大,不外乎安置五尺之身?与大地、自然搏斗的农人,他们与自然最近,只隔着一条水烛席的距离。一件物什与生命、生活息息相关时,这物什就变得神秘与深邃了。水烛亦是。一旦水烛换个位置,不再是身上的蓑衣或者脚上的草鞋,变成了传说中捉鬼专家钟馗手中的蒲剑,或者走到端午门楣上,信奉自然、神灵的农人立马恭敬起来,这水烛不再是一棵植物,物性消失,神性生成。至今,多少农家小院,端午时节依旧高挂水烛、艾草,祛邪避灾。
诗人们,则在水烛身上,找出性情。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蒲苇就是水烛。坚韧的水烛恰似《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执著爱情,至死不分离。这场爱情悲剧里,水烛由自然物转化成人的情感的承载物。这绵绵不断的情思,正是水烛与生俱来的气质。也许大自然的爱是最牢不可破的。
一件件水烛的草编织品,似乎是我们生活的昨日镜像,用反光的方式,用可以穿透时空的自然之物,越过沟壑与深渊,抵达我们层层栅栏与樊篱的内心。用粗糙代替精细,用简朴代替豪华,用原始代替包装,还原生活的面目,还原生命的根本,还原人类的最初行走。在当今生活的微弱光亮中,我倍加怀念千百年前古人穿着蒲草鞋行走的背影,怀念那坐着蒲草垫挑灯夜读的月色。因为在这些水烛编织品面前,我们找到了一种久已消失的光芒,与古人简朴生活的心灵互应、对接。正是水烛编织品,让我们复杂、浮华、虚化和迷乱的生活里有了本真的镜像,有了与日月星辰同在的草木本色。#p#标题#e#
我们不能再花哨了,再花哨我们找不到自己了;我们也不能再包装了,再包裹世间哪里才有真相?我们就把自己当作一株水烛,极易被忽视的卑微水烛,在晨光里碧绿,在时间里生长,挺直身子向上,在大地上彰显草根的根系。
几千年前,我们就是靠着水烛、水芹等之类走出时间的荒原,走出历史的封面。草根、草叶、果实、花朵等曾都是我们的腹中之物,一天,一年,一百年;;用坚韧和卑微养活着人类。那时我们都是匍匐着身子在大地上寻找。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子高不过任意一棵水烛。
现在,沿着水烛的微光,我们或许还能找到那些本真、质朴、坚韧;;至少,在苍茫的寒冬,我们不至于在水烛四下纷飞之际,瞬间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