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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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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静农:新坟

  在这六月里,市上并不像冬腊月那样的忙碌,除了几个乡下人,上市卖柴火和买零碎的什物,好像买芭蕉扇或蚊烟之类,其余大概什么生意都没有;所以掌柜的先生和徒弟们,都喜欢这个清闲月。

  午饭后,大热的长天,自然都要睡午觉的;这时市上比什么时候还静得有趣,可是乡下人在田间生活,却大大的相反,因为这六月正是乡下人不能偷懒的时期。

  太阳将偏西了,大家都午梦醒来。隆盛茶馆灶上的劈柴火,烟焰冒得二三尺高,开水壶扑扑地沸腾着。这时候一些人都慢慢地聚集起来,有张二爷,汪老光,萧二混子这些人。他们都在等吴二先生说■蜡庙抢亲。

  怎样还没来,日头马上偏西了。有的等得烦了这样地说。

  想必是鸦片烟瘾没过足,你信不信?萧二混子接了说。

  大家嚷嚷着,好像一窝马蜂。都不提防,从西巷口传出一种破竹般的女人的声音,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mdash;mdash;嘻嘻,恭喜,恭喜!大家都听熟了,知道这是疯了的四太太的叫喊。

  她又来了!一个少年烟匠,带了讨厌的口吻说。

  她果然从西巷口走出来,手拿着一个细竹竿;穿了一件旧蓝布褂,满身是泥土和鼻涕,头发如银丝般的蓬乱在头上;满脸都是皱纹。她大声的叫喊着,嘴边流出白沫。

  西厢屋开两桌海参席,东厢屋也开两桌;大厅屋鱼翅席,是送亲的。哈哈,真热闹!招呼作乐,阿,你听放炮了,劈拍,劈拍,劈拍mdash;mdash;拍。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mdash;mdash;嘻嘻,恭喜,恭喜。

  恭喜四太太,娶媳妇了!有人故意地打趣。

  同喜,同喜,多喝一怀,这喜酒!哈哈,真热闹,劈拍,劈劈拍mdash;mdash;拍!

  四太太,你那手里拿的什么呢?

  哈哈,你不知道吗!小姐腊月腊八就出阁,这是她的衣裳料,你看,这是摹本缎,这是绫绸,这是官纱同杭纺。她左手拿起那小竹竿,右手一节一节地指着对人说。

  四太太真有福,娶媳妇又嫁囡!

  有什么福呢,哈哈,人在世上不都是为儿女吗?嘻嘻,我这一辈事算完了,儿女都安顿了。你看,要不是他们父亲死的早,我也不这样累!哈,招待不周,亲友们不要客气,多喝一杯,这喜酒!她说了,白吐沫喷得满衣都是的。

  那不是来了轿么?请你喝亲家酒呢。拎茶壶的李大,故意这样说想叫她走,就是恐怕吴二先生来了,免得她在这里打扰。

  对啦,对啦,有偏大家,亲家接我喝酒呢,哈哈。她拿了竹竿向东走了,嘴里还咕噜着,女儿嫁了,媳妇娶了。

  大家目送了她走,吴二先生还未来,都不免有点烦躁,这时候有一个乡下人是顺便在这里喝茶的,他不知道她,于是就问他同位的萧二混子:

  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大年纪的女人?

  她吗,她是一个疯子!

  他妈的,没有见过女人这样地出丑,女儿被大兵奸死了,儿子被大兵打死了,自己却疯了,也不知前世作的什么孽!汪老光愤愤地接了萧二混子的话,睁着他朦胧的醉眼,喷着酒气说。

  这时候,吴二先生手里拿了一块被汗抹光的木令牌来到了隆盛的门口,向认识的打了招呼,顿时大家静默了。

  黑云布满了天宇的夜,老更夫昂三打了三更以后,回到更楼上,打梆子的老七正在香油的灯光下,烧酒煨得冒直汽地等着他,每夜他俩都要喝几杯的,因为夜间不能睡,必得弄点酒才好过。

  怎么回来这样慢?老七问。

  天黑得很,怕出事,四个栅门都看了一看。

  他俩随坐在更楼板上喝起来了。

  哈哈,新郎看菜,;;亲友们多喝一杯;;好好地上轿到婆家去;;在家是娇生惯养,在婆家可不行,;;从遥远处隐约地传到这小小的更楼里,老更夫昂三呷了一口酒,双眉蹙着说:

  我真有些怕听,好像鬼叫,在这夜里。

  她这将来也不知怎样?

  到这样了,还问什么将来!唉,人世真不能说,没光复前赵四爷在衙门里,给人家说公了事,家里是出一屋进一屋,倒是何等的风光,现在是这样的结局!女儿被兵强奸,儿子被杀,四太太怎能够不发疯呢?四爷死后,四太太自然是眼巴巴地望着男婚女嫁,没想到儿女将长成人,遇了这样的凶事!

  五爷为什么也不问她的事?

  入他的,这不讲良心的!要是他问她的事,倒不致于这样了。那次兵变,他自己只晓得跑;要是着人招呼一声,她们母子不也跑掉了么?他妈的,有了这样的亲兄弟!

  四太太的家产不都归了他么?

  可不是?她家凶事出了以后,他便猫哭老鼠假慈悲地替她伤心,趁着四太太死去活来的时候将红契都哄去了,她是一个女人,自然没心,其实要钱也没用,根都绝了。

  要晓得倘若留点钱,也不致现在没饭吃!

  老七忽然想着什么似地将楼门开开,伸头向外探望,见没有什么,于是又将楼门重行关起。到婆家去可不行;;新郎看菜;;这喜酒;;那哑哑的声音依旧断续地传来。

  遭这大凶险,想是坟地不好的缘故,但为什么五爷家还好好的呢?真难说!

  也许是坟地不好,四爷家是长门,自然是先遭凶险;反正他也不会好的,我活了五十岁了,看的多,恶有恶报,你将来是看得见的。

  他俩谈着,喝着,酒已尽了;老七觉得是时候了,拿了木梆下楼走去。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先是独自哑哑地在这凄凉黑夜的空虚里叫喊,现在却同了木梆的声音混在一起了。

  秋节过后,市上渐渐是不大清闲了,四太太已不常在街上,但大家也并不感到寂寞,好像她已经从人们的心中遗忘了。

  四太太可是较以前更寒瑟了,她几乎成天都在她儿子浮厝边守着,要是从南乡往市上来,经过那大河旁的小义地,便可以看她在那里;她那颓丧的神情,与无力眼色的惨光,见了人来时,她总是要招呼的:

  请进来,喝一杯喜酒罢;;看看新郎;;

  你怎么在这里呢?有时候行人是这样问。

  怎么?我家在这里,你不知道吗?她因为人家不知道她住在此处,便有些愤愤,你看,我的儿子,我的新媳妇,不都是住在这里么?

  小姐呢?

  女儿么?是人家人,已经出嫁了!她于是高兴起来,发出一种直嗓音的哈哈笑声,你晓得么?女儿嫁了,媳妇娶回了。

  气候既已交秋,正是多雨的时令。这一次连阴了六七天,市上的人更不注意四太太的行动。

  一天的下午,一些人都在南栅门外,有的在卖熟牛脯的桌旁喝酒,有的是在买饺子,南湾的地保周大发,和老更夫昂三都在这里。

  你该晓得,四太太是不是死了?昂三向地保周大发说。

  你莫要提了。她老人家哪里死了?下大雨的那夜里,还闹了一件事,就是河那边刘二爷家里的小金过河来请医生,戴了斗笠,提了小灯笼,正走到南义地边,她老人家便在义地土地庙里叫起来:lsquo;来罢,看看新娘。rsquo;小金抬头一看,正看见一个白头的黑影,在那里摇动着,小金以为是鬼,提起脚步就跑;她老人家却叫着赶来,那样的滑路,小金竟跌倒地下昏过去了。刘二爷家老是等小金不见回来,随着又叫两人过河来,倒看见小金的灯笼挂在土地庙前,她老人家还在叫:lsquo;;;哦,好意变成恶意,叫你看俺家新娘,你跑;;rsquo;他们很奇怪,于是不多远就见了小金在地下哼。

  该小金倒霉,胆量也太小了!昂三说。

  以后刘二爷找我,说小金病倒了,叫我将四太太关起来,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其实我有鸟的力量关她?

  今天我走那里过,见她是睡在她儿子棺边,想是天晴了,她又搬到原处。听旁人说她是病了,但嘴里还是lsquo;新郎rsquo;同lsquo;女儿rsquo;地叫着。王九插说。

  哪弄吃的呢?

  她那邻近的庄子,倒不断有人送点饭,她既不大在街上讨饭,要是没有人送给她吃,不早已饿死了么?

  一个人到她这样,什么都算完了。

  真是,谁也没想到,她老人家是这样的结果!

  重阳节的前一天,从隆兴茶馆里传出了四太太的消息,就是不知怎的,她将她儿子浮厝上草燃着了,她便被烧死了,据说她这事发生在夜间,人们都在梦中的时候。

  去看的人很多,在这一大堆浮厝的灰烬里藏有一个小小的黑团,这便是她的尸体,大家都为之叹息,有些妇女们为之流了眼泪。有的说,幸而她女儿的棺不在这里,不然,她母子三个都要这样葬送了。

  地保告诉了她家()五爷,出了钱,将那灰烬埋在一起,筑了一个小的新坟。

  从此以后,每逢无星无月的黑夜,老更夫昂三总是同着老七一块在街上打更或敲梆子。但有时候,仿佛还能隐隐地听着一种凄惨的声音: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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