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我的房东mdash;mdash;选自《关于女人》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从日内瓦到巴黎。我的朋友L先生,到车站来接我。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他说:你来信中挑房子的条件太苛刻,又要地点好,房客少,房东要懂英语,还好,我们大使介绍了一位女士,贵族后裔,她的房子高贵典雅,正符你的要求。他搔了头,笑道:这位小姐是绝等的漂亮,绝等的漂亮,温柔雅淡,堪配你的为人,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我笑道:又不是托你作媒,何必说这些?
乘车来在一座大楼的前面。走上电梯,我们便站在了最高层的门边。L按了铃,一个年轻的女佣出来开门,L笑道:R女士在吗?中国大使馆的L先生带着一位客人来拜访。女佣微笑着把我们带了进去。
我正欣赏着客厅的陈设和色调。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白发的老夫人。L笑着介绍说:这就是我同您提到过的X先生。转身又向我说:这就是R女士。
R小姐微笑着同我握手,我们靠壁炉坐下。R小姐一面同L谈话,一面不住的打量我,我也打量她。她可真是一位美人!一头柔亮的白发。身上穿着银灰色的衣裙,领边袖边绣着几朵深红的小花,肩上披着白绒的围巾。长眉妙目。脸上薄施粉黛,也淡淡的摸了一点口红。岁数简直看不出来,她的举止顾盼,有许多像我的母亲!
R小姐又与我攀谈,用流利的英语谈到伦敦、罗马、瑞士;;当我们谈到罗马博物馆的绘画时,她忽然停住了,笑道:X先生刚刚到,一定乏了,以后谈话的机会多,还是先看看房子吧!
把L送出门外,他把着我的手臂说:我的话不假吧,除了她的岁数稍大之外!大使推算,恐怕她的岁数在六旬以外了。她是个颇有名气的作家,一直独身。她挑房客也很苛,所以她的客房也常空着,她喜欢租给外乡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述的小说人物,说不定那天你就成为了她小说的主角。我笑道:那倒是我的福气了。
巴黎的春天,相当的阴冷,我和R小姐又都喜欢炉火,晚饭后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向火抽烟或闲聊。这书房满墙都是文学书。从她的谈话中,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mdash;mdash;她在英国住过15年mdash;mdash;也做过法国远东殖民地长官mdash;mdash;她在远东住过八年。她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两个侄子,也都在战争时阵亡。一个侄女,嫁了,有两个孩子,住在乡下。她的母亲,是她所常提到的,是一位身体单薄,多才有德的夫人。从相片上看,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国内三弟的报告订婚的信。下午喝茶的时候,我便将他们的照片和信,带到了R女士的书房,她一面看着照片,很客气的赞赏了几句,忽然笑说:X先生,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lsquo;男大当婚,女大当嫁rsquo;?你为何竟然没有结婚,而你还是长子?我笑着答道:我的父母很摩登,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现在,挑来挑去,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算了;;R女士凝视着我,说:你不觉得生命中缺少什么?我说:这个很难说,我们东方人很相信夙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即使遇到了,也到不了一块;;
她举着咖啡杯,望着我。我接着说,说实话,我还没有感到空虚,有的时候,单身生活更安逸,更宁静,更自由;;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是不是?她轻轻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说:我嘛,我是一个女人,就另是一种说法了;;我说;这我又不懂了,我总觉得女人是天生的家庭建造者。男人倒不怎样,而女人是却是爱小孩,喜欢家庭生活的,为何,女人倒不一定结婚呢?R小姐看着我,极温柔软款的说:我是lsquo;人性rsquo;中最lsquo;人性rsquo;,lsquo;女性rsquo;中最lsquo;女性rsquo;的一个女人。我愿意有一个能爱护我的,温柔体贴的丈夫,我喜爱小孩,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这一切,我就会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mdash;mdash;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结婚,而至今没有结婚。
我抱膝看着她,她笑道:你觉得奇怪吧,待我慢慢地告诉你mdash;mdash;我还有一个毛病,我喜欢写作,而一个女作家,家庭生活于她不利,假如她身体不好;;告诉你,一个男人结了婚,他并不牺牲什么。一个不健康的女人结了婚,事业mdash;mdash;假如她有事业、健康、家务,必须牺牲其一,我若结了婚,第一牺牲的是事业,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务;;
她低头织着毛衣,说:我是一个要强,顾面子,好静,有洁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细腻,体贴;这都是我的致命伤!为了这性格,别人用了十分的心思;我就要用上百分心思,别人用了十分的精力;我就要用上百分精力。一个家庭,在现代,真谈何容易,当初我的母亲,她做了一个外交官的夫人,安南总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她的绘画,她的健康,她一点都没有想到顾到。她每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业,丈夫的健康,儿女的教养,儿女的;;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画稿来,我就难过。哎,我的母亲;;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动,轻轻的咳了几声,勉强的微笑说:我的母亲的事情够写一本小说。
我说:不过,R小姐,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她至少还有爱情。她忽然大笑起来:爱情?这就是一件我最拿不稳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心中的爱情,根本不一样。告诉你,男人活着是为了事业mdash;mdash;天晓得,他说的是事业还是职业!女人活着才是为着爱情;女人为爱情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说:lsquo;亲爱的,为了不辜负你的爱,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业rsquo;!真是名利双收!她说完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无限的凉意。
我不敢言语,我从没看到她这样激动过,我虽然想替男人辩护,而且我想我也许不是那样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绪,她笑道:每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都说自己是个例外,我相信他们也不说假话。但是夫妻关系,是一种最娇嫩最伤脑筋的关系,而时光又是一件最无情最实际的东西。等到你一做他的同衿共枕之人,天长地久;;呵!天长地久!任是最坚硬晶莹的钻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粒,何况是血淋淋的人心,我一切都透彻,都清楚。男人的lsquo;事业rsquo;当然要紧,讲爱情当然不应该抛弃事业,爱情的浓度当然不能终身一致。但更实际的是,女人终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辈子以结婚的理想,人生的大意,来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软弱,最需要同情和温存的一刹那,假如她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言语,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是尖刻的讽刺和责备,你想,一个女人是如何想法?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了。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不开的死结!只唯我太知道,太明白,在决定牺牲时,我就估量轻重了!
她俯下身去,捡了一根柴,放在炉火里,又说,我母亲常常用忧郁的眼光看着我,说:lsquo;德里沙!你看你的身体,你不结婚,将来有谁来看护你?rsquo;我没言语,我只注视着她,我的心里向她叫着说:lsquo;你看你的身体吧,你一个人的病也顶不住我们五个人的病。父亲的大肠炎,回归热;;三十年来,还不够你受的?rsquo;但我终究没有言语。
她微微笑了,注视着炉火,总之我年轻时还不算难看,地位也好,也有一点才名。我也曾有过几次的心软;;但我都终于逃过了。我太自私了,我任不下我的笔,因这笔,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mdash;mdash;
你说我缺少爱情吗?也许,但,现在还有两三个男人爱慕着我,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终身的爱。这话,我不否认,但,这还不是因为他们始终没能娶到我吗?他们当然也结了婚了,我也认识他们的夫人。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友,她们有时也向我抱怨她们的丈夫,我一面安慰她们,一面想,如果是我,也许,还没有向他人诉说的勇气!又是在茶余饭后,我也看到这些先生们,向着太太皱起眉头,我就会感到一阵颤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会对我皱眉,对我厌倦,那我就太;;
我笑了,极肯切地对她说: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会皱眉了。我不相信,任何男子,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还会对你皱眉,对你厌倦。她笑着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好孩子,谢谢你,你说得好,但你太年轻,不懂得mdash;mdash;这二三十年来,我自己住着,略微寂寞了一点,但也舒服。这些年来,我写了十几本书,旅行了很多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
那晚,R小姐的谈锋特别隽永,双颊飞红,我觉得这是一种兴奋,疲乏的表示。饭后不多一会儿,我便催她去休息,看着她迟缓秀削的背影,我想,她真是美丽,真是聪明!可惜她是太美丽,太聪明了!
十天后,我离开了巴黎。从此再没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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