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何穷,宗留守临殁犹呼渡河,道路皆为流涕;
公论安在,武乡侯出师反书入寇,古今同一伤心。”
这是一副挽联。联中的史实人们都比较熟悉:宋朝名将宗泽在担任东京留守时,曾二十多次上书高宗赵构,力主还都东京,并制定了收复中原的方略,均未被采纳。他因壮志难酬,忧愤成疾,病重时还吟诵着杜甫诗《蜀相》中的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弥留时尚连呼三声“渡河!渡河!渡河!”悲愤而逝。著名史学家司马光曾受封为温国公,世称“温公”。他留下一部不朽名著《资治通鉴》。由于这是部编年体史书,根据历史线索,由汉而魏,再由魏入晋,应该说没什么问题。可是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以曹魏王朝为“正统”,于是,受封为“武乡侯”的诸葛亮出师北伐,站在曹魏的立场上,就被写成了“入寇”——也就是说,是入侵魏国。这让人们很难接受:生于东汉末年的蜀汉丞相诸葛亮,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而率军北伐,明明是“讨贼”嘛,怎能诬称“入寇”?元朝有个文学家杨奂,甚至作诗质问司马光:“欲起温公问书法,武侯入寇寇谁家?”
此联的制作者可能没留下姓名,只被称为“某君”,而他所挽悼的对象却被比喻成名垂千古的宗泽与诸葛亮,享受了极高的荣誉。那么,这位生前怀有“遗恨”、死后令人“伤心”的死者究竟是谁?您大概不会想到,他竟然是民国初年大名鼎鼎——或者说臭名昭著的“辫帅”张勋!
民国初年,以黎元洪为首的总统府集团与以段祺瑞为首的国务院集团争斗不休。1917年,张勋乘机以调停“府院之争”为名,率领辫子军入京,捧出12岁的清废帝溥仪搞复辟。结果,短短十二天就被段祺瑞组织的“讨逆军”打垮,张勋不得不狼狈逃入荷兰使馆,后又蛰居天津,于1923年病故。这副挽联被清末民初的无锡学者顾恩瀚收入了《竹素园丛谈》。顾氏显然是一位满清遗老,对已经灭亡的大清帝国无限眷恋,在《竹素园丛谈》中,他还记载了另外一则故事:
山东阳谷县有个李成德,五十多岁了,曾中过清朝的秀才。当张勋复辟的消息传到山东时,李成德高兴极了,买了不少香烛纸钱等,到关帝庙虔诚叩拜祈祷,祝张大帅马到成功。在那份祈祷书中,李成德写着:“但愿周将军挥舞大刀,护佑张大帅歼灭各类小丑。料想关圣帝君也一定会大显神威,立马于云端之中,给张大帅以鼎力之助!”可惜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复辟失败的消息。李成德既懊恼,又气愤,一连几天水米不进。后来总算振作起来,适逢民间组织红枪会在山东兴起,李成德就入了会。有的人加入红枪会是想获得某种保护,也有的人是被他人裹胁逼迫,而李成德有祖传的八九亩土地,家境堪称小康,他之所以入会,完全是为了借助会众的力量,恢复满清王朝,因此,他毫不吝惜将家产全都献给了红枪会。当然,他的“壮举”能否成功,宿愿能否实现,自己心中也没底,就在入会之前,斋戒沐浴,虔诚地请来“乩仙”,询问吉凶。乩仙则留下了这么一段判词:
“你是天上太黑星,来在人间放光明。
横行天下无敌手,只怕遇着百万兵。”
李成德大喜,从那往后,他便改名李太黑,加入了红枪会。他毁家入会的决绝气概与效忠清廷的满腔热忱倒也感动了不少人,于是很快就被推为首领。既然当了首领,就要摆出首领的气势。李太黑从戏园中买了件象征清廷重臣的黄马褂披在身上,坐进首领的“专车”。车中供奉着孔子的弟子仲由——即那勇不可当的子路的神位,另外还张贴着两幅画:一幅是关公的得力助手周仓将军,另一幅是刘备的结义兄弟、被追谥为“桓侯”的张翼德。李太黑的用意很明显:俺李某可不想争天下当皇帝,俺志在拥戴朝廷,就像子路、周仓与张飞一样,不过是当孔子、关公、刘备的助手罢了。因此,他车前那面黄旗之上,大书清朝的宣统年号——什么民国六年、七年的?明明是宣统九年、宣统十年嘛!您别说,就这么一批乌合之众,声势倒也不小,据说还打了一些胜仗,在顾恩瀚的笔下,是“声势浩大,官军披靡”。唔,眼看着复辟有望了!李太黑便雄心勃勃地率队北上,进攻东昌。谁知这一次谁也没有保佑他,这批乌合之众很快就被北洋政府的正规军队击溃,李太黑也当了俘虏。李太黑瞅了个间隙,询问对方的统兵大将是谁,人家告诉他是孙怀延。李太黑长叹一声道:“完了完了!乩仙的话已经应验了!”原来,这孙怀延原先是个长工,后来当了土匪,改名孙百万,再后来就受了招安。乩仙说李某“只怕遇着百万兵”,如今撞上孙百万的军队,自然只能束手就擒了。不知孙百万有没有留下李太黑一条命?不过李某的复辟梦倒是与张辫帅一样,犹如昙花一现,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很明显,顾恩瀚对张勋、李太黑等滑稽而又短命的复辟闹剧抱赞赏与惋惜的态度。在记下那副对联后,他甚至盛赞张勋“以一武人而深明大义,功虽不就,志实可钦”。从艺术角度看,那副对联确实写得不错,也曾“传诵一时”,顾氏又感叹地说:“亦足见普通人之心理矣。”可是他却没有想一想,正因为辛亥革命以后,民主共和的理念已深入人心,满清王朝乃至专制帝制已遭到普遍唾弃,张勋、李太黑等丑陋根本得不到国人的真正支持,才会旋起旋灭,失败得那么彻底。当一个旧王朝灭亡时,总会留下一批遗老遗少为其唱赞歌乃至唱挽歌,这一点也不奇怪,引用杜甫的诗与辛弃疾的词,就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不过,顾恩瀚等应该有理由庆幸:无论他们对满清王朝如何怀念、惋惜,对北洋政府或国民政府如何讥讽、嘲弄,都不会被抄家灭族、陷身于血淋淋的文字狱中了。
江苏省南通市濠西园84幢601室 沈淦
(南通教科院退休教师,亦可用笔名“蒲云空”或“吴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