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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开花时的高度,那棵重六十二斤的蘑菇,就生长在我们西屋。消息传遍乡野,城市,人们蜂拥来,挤破了篱笆门。怯懦的父亲没见过世面,脸红一阵,白一阵,说话语无伦次。
才知道,改革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像吃了定心丸的父亲,满脸的笑容,一身深蓝色中山装,提个黑提包,大会小会上作报告。一个农民,会讲什么?大秘书拟的稿子,手心里攥出汗来,开不了口。随又想:俺是农民,俺怕啥?闷心里的话太多了,于是甩开稿子,拉起大呱。台下爆发出热烈掌声,掌声把父亲的怯懦震落。
这就是我们家好日子的开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父亲种蘑菇,土法育菌种,农家小院里见天热闹得像有集会。十多亩承包田,也喜获丰收,装满了闲置多年的大囤小囤,吃着肉菜和不掺杂面的大白馒头,娘坐在土炕上,喷洒着唾沫星子数票子,加上卖的牛羊猪鸡鸭鹅的钱,人家给我们算了笔账,说我们家是万元户。
全国学习张海迪的热潮如火如荼,万元户的父亲,名字也出现在全国各种报刊杂志上,那时通讯设施不健全,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装满麻袋。父亲白天忙活,晚上灯下抠着脚趾上的泥写回信,母亲一旁纳鞋底,刺mdash;mdash;刺的麻绳响里是浑身使不完的劲。村民们也疯了似得,家里外头没黑没白地忙活。
这让空气中酝酿成无数的气泡,一鼓再鼓,啪mdash;mdash;啪mdash;mdash;啪此起彼伏,那阵势,像绵延于乡间的豆荚炸裂声。你听到过满地豆荚炸裂声吗?我听到过,那是世上最饱满,最美好的声响。
2、
爷爷是干农活的老把式,视土地如命根子。七十多岁的他腿脚不好,手也风湿,可他起早贪黑,用这种固有的姿态亲近着泥土。记忆中,春天他和解冻的土地一起醒来,不管有没有雨,跪着,爬着,虔诚地把一粒粒种子播下。然后,再爬着,跪着,手捧一捧捧金土埋上,那反复地颤巍巍得动作,让人心碎。
夏天,多少次,又多少次,爷爷为玉米施肥,拔草。高高的玉米林淹没了他,我寻觅,看不见他。无边的玉米林里,听着风吹玉米叶子发出的欢笑,笑声中一定融合了爷爷的窃喜。
我想,爷爷才是土地上真正的主人,他手里的种子,长出的庄稼苗,那绿意连着远古的岁月,点缀了千秋的田园风景。
3、
同样农民的父亲,种庄稼和爷爷没法比,看着板结的土地,他固执地等雨下。不见雨做的云飘过故乡上空,看人家都播了种,一心搞科学种田的父亲只好担起水桶下地。无毒棉(不用喷洒农药),矮杆穗大的麦子;;承包田似大磁场,种植蘑菇之余,吸引他一次次地观看。地域因素,那一年的麦苗冻死得几乎绝收,无毒棉也减产,新疆的哈密瓜种不认可平原上的土壤,结出的瓜不甜。
这样的种田方式被村民嘲笑,爷爷吹胡子瞪眼,狠不得手把手教父亲如何把干土坷垃拍打成面泥,父亲的目光总是越过田地,视向远方。
4、
刚上初中的我,周末回家,看到邻家男孩、女孩坐在门前的桃树下看小人书,桃花落了他们一身,浑然不觉。不知道他们有多好看,比那小人书都好看,手里翻着《故事会》的我,旁边默默地看了他们许久。
屋檐下的燕子秋天去了春天又来,这吉祥鸟是奶奶的最爱。奶奶指着燕子教三岁的小弟数:1、2、3、4、5、谁家的闺女娘家走/5、4、3、2、1,俺家的闺女到门口。知道奶奶想姑姑了。多少年,每当看到燕子时,那声音耳边萦绕,思泪模糊着双眸。
5、
母亲是勤快人,忙活一家人的吃喝穿戴,喂生灵,去田里的时间短了。下晌时,背着满筐草,头顶一头高粱花,脚踩两脚湿泥回来。
春天,她沿院墙种了几行丝瓜,丝瓜秧长着长着爬满围墙。丝瓜藤扛着几个丝瓜越过土墙,挂在邻家的窗前。邻家的瓠子藤爬着爬着翻过墙来,结的大瓠子挂在我家门旁,这爱串门的植物,让各家也都尝尝鲜。
这藤蔓植物,让父亲心里灵机一动。因种植蘑菇发家,蘑菇普遍种植后,他不再种植。想种葫芦。这是后话。
6、
接连粮食棉花创高产,家家户户大车小辆地去镇上卖粮卖棉。怀揣得来的票子,跑进供销大楼,为家里添置新农具、新机器、日常用品。母亲把前进牌缝纫机拉回家,从此给我们做衣服再不用熬夜起早,农家小院里,时常飞扬出母亲踩着缝纫机时的哼唱。#p#标题#e#
7、
入冬后的村里,到处是金黄的玉米秸垛,麦秸垛,谷草垛,干枯的棉花杆垛,地瓜秧垛,垛垛相连,充塞了所有的围场,房前屋后,墙角旮旯。这些散发着温暖、甜润气息的柴草垛间,有时藏匿着几对秘密相会的男女。被干枯的柴草掩护中,供奉了乡村男女羞怯的爱恋。也成了乡村里一批又一批孩子童年的乐园。那些包括我在内,没有受父母多少呵护中长大、没有好看的图画和故事书相伴的乡野孩子,却在这里藏了一生都在回想的童话。正如作家李汉荣所说:乡村的柴草垛,几千年来,都供奉着孩子们的欢喜佛和快乐神,我想我的那尊快乐神至今还在故乡的某座柴草垛里秘密地供奉着的。
8、
年底,父亲向母亲申请一块地。尝到种田甜头的母亲没答应。开春后,父亲再次向母亲要地,母亲许了他小块田地随他瞎搞。听说好田里种葫芦,村里人都摇头啧舌,爷爷跺脚指着他:你就显能吧!再多的唾沫星子也没挡住父亲。他春天种上葫芦籽,夏天藤蔓爬满地,绿叶相间开了满地的葫芦白花,煞是好看,引来蝴蝶成群飞舞,路人停足观看。
秋天,父亲收获了大大小小的葫芦。村民眼里不中吃,当柴烧不着火的葫芦,父亲手里个个都是宝。用他的绘画、雕刻技术,把葫芦中蕴含的美发扬到极致。再后来父亲拿自然中千古不变的胶泥做泥哨,做成的仿古乐器埙,俗称阳谷哨,这小小泥巴哨子,吹响在文博会上。
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若不是乘了改革的春风,何来如此胆量,一次次胡搞,一次次收获着喜悦,都说这农民真能!
9、
村里人没父亲的绝活手艺,就大养其牛、猪、羊。当了牛倌,羊倌,猪倌的他们,论起养殖经验来都成了问题专家。有的种植几个蔬菜大棚,年收入十几万。更多女人和一大型养鸡场联合,进一批鸡苗来,养殖后送出成鸡。鼓了腰包的她们穿金戴银,赶集上店,烫着时髦发型,村妇成了时尚女郎。
富裕起来的一部分人,在村口盖起了楼房,室内外的装修豪华气派,足不出户,有家庭影院知天下事。晚上窗帘一拉,是个小世界,想着住破屋时被夜游者偷窥到的秘密,现在只有月亮透过窗帘,可月亮偷乐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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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提倡少生孩子,多致富。富起来的农民,智力投资,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吗!对孩子花大力气培养。
我邻家没文化的大嫂,养了二十多头猪,搞了两个蔬菜大棚,种了十多亩地。她说:靠收获来的粮食桔梗喂猪,猪的粪尿上大棚地,良性循环的日子打理得挺好。两个孩子后来考上了大学,可我这位能干的大嫂十几年前脑溢血去世。现在,想起她脚手不识闲儿时的音容笑貌,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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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为孩子上学在城里买房,回镇上企业上班。农田机械化耕种,忙时回村里当几天农民。挣钱丰收两不误,日子有奔头啊!
可是,近年来,也出现不好的现象,土地不完全靠人的汗水浇灌,而是使用农药化肥多起来,产物成了高产产物,速生产品,有句顺口溜:家家都种卫生地,化肥农药除草剂,是的人精不如化肥农药精。精到造成农业的严重污染,已不利于农业可持续性发展。往往自家土地上生产出来的农产品自家不吃。有人质疑,现在的农民还可信吗?
不是农民不可信,是农副产品更新太快,人的消费观念逐年变化不大。从质量上讲,高质量成本高,生产者赚不到钱,没人愿做折本的买卖。所以出现一些黑作坊,冲击着市场经济,这疯狂掠夺的背后,换来的是沉重的代价。就算是吧,农民们不吃自家土地上生产的粮食,但喝着毒奶粉的婴儿,其后果不是更严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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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后,农民富裕了,但人均收入,还是不及城镇人口高,没办法,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可那特定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与城里的孩子相比,有自卑感,有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一切从零开始,生活不一定可观,他们没有城里人的安全感。首先买房成了大问题,除自身牙齿缝里一点点积攒,还要向远在乡下的父母伸手,那土坷垃里生出来的可都是他们的血汗钱。再说乡下的父母,为儿女们能安稳在城里生活,他们不惜卖掉祖辈们遗留下来的老屋,自己住着能避身的小房子。#p#标题#e#
有一天,身在城里的儿女把苦熬了大半辈子的父母接到城里,父母们反而住不习惯那封闭严实的楼房,也看不惯大街上前卫景况,会说城里咋比乡下人还穷,衣服上都是洞洞了,舍不得丢弃?大冬天露着脚脖子,不冷吗?他们还看到城里的月亮没有乡下的月亮圆,也没乡下的月亮大,黄瘦瘦病怏怏的,这些看法和想法让城里的儿女说什么好呢?亲爱的爹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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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没考上大学留在村里的二代农民,再不想出父辈们的牛马力,看似默默耕耘,站田间地头的脚上穿的也不再是土布鞋,布满灰土的牛皮鞋硌得脚疼,还是常年穿。并不安分的他们,开车去城里打工,晚上驱车回来,如果不是那身粘满灰土的衣裳,谁知道他们是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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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城里打工一个月挣的钱,远远超过田地里一年的收入。他们在乡下是农民,进城后成了农民工。种田辛苦,收入不高,在城里打工更辛苦,流血流汗,建设着不属于自己的城市。
不知从何时起,勤劳致富这亘古不变的道理,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变得苍白无力。农民为市场经济生产的粮食,鸡鱼肉蛋奶,用来交换着商品,可就没有对自己的产品定价权,一次次受着市场价格战的冲击和欺凌。
有的去远方打工,几年回不了家,夜深人静,枕着砖瓦,躺在秸草或硬板床铺上休眠,对着浑黄的月亮想着家中的父母和妻儿时,沉沉睡去。梦里想起小时候手拿树条骑在牛背上,和父亲走在原野上的情景,一只紫燕飞过来,降落在肩头,它误以为自己是牛背上刚长出来的一株小树,静静地接受着这温柔的站立,美丽的邂逅。醒来看到月光洒满一地,顿时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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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在中国如果没有农民工的参与,工业和城镇化建设远没有这么快;如果农民工不进城打工,中国也不会一度成为世界工厂,城市发展也不会这样迅速;如果没有农民工这支队伍的艰辛付出,我们很难想象中国的改革会如此神速。
比如,在城市建设,改造,餐饮服务,制造等,各个行业中,但凡城里人不愿意做,又务必有人做的活儿,不论多苦,多累,多脏多危险,几乎都是由农民工来承担。农民工为中国经济的起飞持续地提供充裕廉价的劳动力,也填补了城市人不愿从事的岗位空缺。他们进城,朴实的想法就是为了生计和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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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看出,随着国家经济起飞和高科技的发展,农民所需要的也远远不再是改革初期时的温饱问题,而是生活质量往更高层次上发展。的确,土地生养了他们,已满足不了他们的生存需求。不是他们的本性在改变,而是整个人类的生存价值观在改变,物价阶梯型上涨,农产品的价格相对低廉,他们仍处于被动局面,久之,思维已跟不上时代发展之神速。靠土地生存的他们是寂落的,甚至被遗忘的,所以大部分人选择逃离,远走他乡。他们在城里打工多年,从形式上看是进了城,仿佛是城里人了,可是他们仍受着地域限制,改变不了的还是农民身份。
在城里受歧视的现象时有发生,使他们很难找到融入城市里的感觉,这无以言说的心事其实是一种隐疼,只有他们自己明白。有的背景离乡十年,二十年,就是他们亲手建设过的城市,也并不欢迎他们,想融入城里人中,最后发现自己仍是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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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家大叔就处在这种边沿,长期在外打工,生病了,按常理,城市里的医疗条件比农村好得多,然而他只能默默地回乡,因为农民工在城里看病不给报销,所以身在城市里的农民工是病不起的。
身为农民工,进城是为了生存,但对于城里人来说是外来者,不管他们为城市做了多少贡献,承担了多少繁重的劳动,城市从没真正地伸开双臂接纳过他们,而农民工渐渐变得看人脸色行事,没了抱怨,顺从忍耐,听天由命,他们把这归结为自身的命运。其根由,正是城乡二元分割所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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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因为城乡二元分割得太久,为现阶段所提倡的城乡一体化建设带来制度上的障碍。城市居民和乡下人在就业机会,劳动报酬,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方面,仍存在着诸多不平等待遇,各种机会中农民工仍处于相对不利的地位,不言而喻,二等公民的权益仍在农民身上贴着。对于常年在外打工者们来说,回望乡关的路已模糊,出现了留不住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的尴尬局面。#p#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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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节,我回到乡下,一天午后走出了村庄,站一高地上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黄土地,轻轻地蹲下来,捧起一捧金黄的黄土嗅了又嗅:这滋养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敦厚肥沃的泥土,咋就留不住人了呢?同一时刻,我又回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处于衰败景况里的村庄,不觉泪眼模糊,有了些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