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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榨油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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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那个榨油坊,紧靠藕池河边。木架青瓦,墙是土坯砌成的,显出一派沧桑的模样,那瓦片,宛如一袭蓑衣,卧在岁月深处为榨油坊遮风挡雨。榨油设施由一个火炉,一个碾盘,一根硕大的榨槽木和一个悬空的撞锤组成。

推开门,榨油坊内光线昏暗,蒸汽弥漫,占地300多平方米的榨油坊里,堆满了油菜籽、菜籽饼和老旧的工具。这个榨油坊已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但传统的榨油工艺却一直传承了下来。

火炉是土制的灶台,上面置一口大铁锅,菜籽放在上面烘炒,下面的木柴熊熊地燃烧着,噼啪作响。铁锅上冒着腾腾的热汽,烟雾罩住了整间屋子。

碾盘是一个圆形的,直径约5米的木架,固定在地面上,外边是油光闪闪的木槽,堆放菜籽的。焙炒好的菜籽冷却后,被均匀地倒入碾槽。柴油机一发动,带动着轴轮哗啦啦地旋转起来,木手呼呼呼地沿着木槽转动,铁碾一圈又一圈地碾过菜籽,直至将烘烤好的菜籽碾成粉末。

把碾碎的菜籽倒在火炉的焙床上,经过近半个小时的火蒸后,用稻草垫底将它填入圆形的铁箍之中,此时榨油坊的师傅用赤脚将铁箍里的菜籽粉踩紧压实,做成坯饼,然后,一块一块地码在榨槽里。

榨槽是榨油的“主机”,它是一根长约5米、直径近两米的巨大的陈木中心凿出的“油槽”。

开榨时,掌锤的老大,抓住杠绳,弓着身子,把住锤头,先在要撞击的“楔子”上轻应一下。然后,身子往后仰,将撞锤高高扬起,再奋力地往油槽中的“楔子”上猛撞。只听“咚”的一声轰响,整个榨床在颤抖,整个油坊在颤抖,整个小村在颤抖。

“嘿哟——嘿哟——嘿嘿哟”的号子随即像从遥远的地方穿透了层层阻隔清脆响亮地喊起来。而每一声号子的开句,是他发力往后拉撞锤的时候,此刻,他铁疙瘩似的肌肉在身上一块块鼓起来,整个身体发出强烈的震颤,一种宁静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疯长。随着高亢号子的节奏,撞锤像巨大的钟摆,在榨油坊的空中往复运动。高昂的号子声伴随着“咚、咚、咚”的轰响,回荡在村庄的上空。这声音啊,是小村披肝沥胆的声音,是小村的雷声。听着这声音,小村显得格外幸福和安详。那些老屋、队部、老柳树呀,听着听着,都闭目养神着,沉浸在梦乡。

慢慢的,榨槽里的油饼铁箍上晶莹剔透,色泽金黄的菜油开始从铁箍的缝隙间渗透出来,一串串菜油像雨瀑一样“滴答——滴答——”地流进榨槽下的木桶里,顷刻间,油香四溢,沁人心脾。

那暖洋洋的榨油坊又是全村的热闹所在,油坊附近上了年纪的乡亲们,有事没事都聚在油坊里“把酒话桑麻”,一时间荤段子、花鼓戏肆意的泛滥,豪放不拘。油坊里那四处飘荡的油香里,有一股股浓浓的人性美韵。

小时候,榨油坊也是我时常光顾的地方,我喜欢站在榨油坊的阳台上听雨敲打瓦片发出的声音。瓦是喜欢雨的,一见面,总会发出激昂的尖叫。雨是疼爱瓦的,雨抚摸瓦,韵味顿生。雨水从瓦棱间溅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惊醒了我一个个遥远的梦。

我的邻居范满爹也是榨油坊里的常客,农闲时,他总是去那里喝酒、聊天,看他喝酒的样子,着实让我眼馋,他好像成了仙似的,每喝完一盅酒,就吐出一口气来,那惬意劲,就像那酒分子已经渗透到他的骨子里去了,使得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彻底的放松,让他被一种幸福感环绕。那韵味,不知让我流了多少口水。

温馨夜晚,北风在藕池河道里呼啸,风把烟囱当成哨子吹。榨油坊外结着冰的树枝喀喀啦啦地摆动。趁着酒兴,范满爹总会在我们的要求下给我们讲述下柴市的故事。清朝道光年间,商品经济在洞庭湖里开始流通,那时,英国人在天津开办的纸厂到洞庭湖里来收购芦苇做原料,大量闯洞庭湖的农民便成了砍芦工人。由于藕池河通外湖,藕池河沿岸便成了芦苇的集散地,至清朝末年,藕池河中支沿岸形成了一个芦柴码头——下柴市。范满爹紧接着给我们讲了官府往下柴市移民的历史,讲了我的外祖父和他的友谊,讲了那一年农民运动在下柴市掀起的巨大波澜。他每讲述一遍,便增添一些活灵活现的细节,越讲越丰富,越有趣味,讲到后来,竟跟当时的电影《大浪淘沙》差不多了。我们知道的故事和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范满爹嘴里吐出来,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演绎着、表演着、变幻着……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我在他乡生活三十多年了。但故乡那香浓的菜籽油载着浓浓的乡愁,已成为我内心深处的回味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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